斗酒纵横天下事

时间:2022-10-28 13:35:03 来源:网友投稿

坐在书桌前写着缅怀的文字,我努力追忆先生当年的事迹和言谈,不免后悔那时的不求甚解,不好追问;多少事情,多少话语,成了一节又一节不连贯的断章。虽然单单这些,先生的经历,与夫交往过的人物,就已丰富多姿,可谓中国现代历史精彩的一页,我还想透过这些,透过记忆中先生炯炯的眼神和聪慧的笑容,瞥见那一代人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深度。

先生晚年是以学术安身立命的。

“文革”前后,先生译出黑格尔《逻辑学》,名满天下。那个时代,学术是意识形态的婢女,甚或奴隶,学术水平的真正体现也只在翻译和校注一途。缘于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在中国占有无比尊荣的地位。许多原本以思想和研究见长的哲学家和学者也只能以迻译做生涯了。康德和黑格尔是先生的主要研究领域,过世后由师母冯静编辑的《康德黑格尔哲学讲稿》可见其雪泥鸿爪。即便有明显的时代烙印,这些篇章依然体现了先生的风格,犀利、独到,不时灵光闪现。

先生所校对的叔本华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文字流畅优雅,亦属经典。其实,先生于法国哲学有很深的造诣——只是问世的文字不多,对古代的和现代的西方哲学也有深厚的知识。

先生的学术研究其实远不止于哲学,从政治、历史到物理学,从逻辑、文学、语言到军事,都在他的视野和兴趣之内。这一点是很为人佩服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二十多岁时,先生就翻译了普朗克的《物理认识之途径》,一九三七年收入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

从国家图书馆查得,他还翻译了德国人肖尔兹的《简明逻辑史》(商务印书馆,一九七七年),法国人艾麦吕耶的《希腊音乐史第一部中古时期(希腊-罗马)》(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一九五七年)。知识和兴趣的博大,或许源自德国大学的教育,在那里他学习过数学和物理。先生的影响,是远在哲学领域之外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包遵信在一篇文章的开头说:“记得五年前的一次座谈会上,杨一之先生曾有一个发言,说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文章高手,却没有一本讲文法的书;有那么多的思想大家,却没有一本讲逻辑的书。”(包遵信:《“墨辩”的沉沦和“名理探”的翻译》,《读书》一九八六年一期)现在中国虽然有了不少讲文法和逻辑的书,但文法和逻辑本身还是没有多少人讲究的,人们更愿意讲的是张载的四句禅,因为那可以过瘾。

先生少年成名,天赋和才气之高,是不必说,眼光和品位之高,却不得不说。在二十几岁发表的文章中,他就已经崭露出对国际形势很到位的大局观。他曾经写过一篇《歼灭战在今日》,军事分析头头是道,归国之后更有从军的意向。先生佩服诸葛亮,曾对我多次说起,我想,他的想从军大约也在于运筹帷幄。上世纪六十年代先生被请去指导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翻译,就是缘于他军事理论的造诣。

知识和兴趣虽然广博,先生的专业知识却属精深,工作出色。黑格尔著作和德国哲学的迻译,至今学界依然意见纷纭。《逻辑学》的难译,出于多重原因。它是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三位一体的体系,黑格尔把哲学史上重要的哲学概念都纳入其中,因此,好的翻译需要建立一个西方哲学概念的统一体系。黑格尔哲学极其思辨和抽象,整个体系又彼此呼应,但他又是语言大师,语言简练却意义复杂,一个词语常兼用其多个义项,乃至相反的义项。译者既要有把握体系的思辨能力,也要能够以同样简练、思辨而多义的文字来表达其思想,于是,汉语功夫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逻辑学》译本的汉语辞简义赅、准确而典雅,始终是汉语哲学翻译的典范,难以超越。

当今中国,汉语教育和素养日趋薄弱,经典学术翻译亦遭受池鱼之殃。不少翻译,对外文原意或许还相当考究,汉语能力却贫弱得捉襟见肘,不足以表达原著的思想和风格。先生一代的翻译,许多成为经典,除了其他,深厚的汉语功底就是重要的条件。

先生的学术论文亦写得雍容典雅,与其翻译一样,给我的启迪是极大的:哲学文章原也可以写出文采,枯涩和灰暗并非哲学表达的本色。《实践理性批判》出版之后,有人问我经验。我说,每天动手之前,先读一阵唐宋及以前的古文,以荡涤时文所留下的不良印记,犹如语言的沐浴焚香,这无非也是一补吾辈古典语言训练的不足而已。其实,汉语思想和文字的修养,是国人研究、翻译和诠释西方哲学和思想必不可少的基础。

在学术上独树一帜,除了知识根基,尚需勇气。在那个时代,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翻译既是最高的学术工作,也是最大的政治任务。可笑的是,当时所有马恩著作都要从俄文翻译。有一段时间,似乎也有从德文翻译的计划。先生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间接受任务,翻译马克思的《福格特先生》。这部花费了先生许多心思的译著,最后没有编进官方的全集,而以单行本出版。先生的一句“几经周折”(杨一之:《理想的追求》)道尽了其中的曲折。译文风格独特,与官方品位格格不入,以及从德文直译的更加准确的表达,或许都是原因。

然而,由于俄文版的根本缺陷,马恩著作的翻译常常也要求教和求助于精通德语的专家,先生在这方面尤其有权威性。第一版马恩全集第三卷是马恩早年的主要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译后记中有一段话说:“本卷在译校过程中,承蒙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杨一之同志帮助我们从德文校阅了‘费尔巴哈’部分,北京大学郑昕、熊伟、芮沐、宗白华和洪谦等同志从德文校阅了‘圣麦克斯’部分,给译文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谨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多少年后我访问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的Meg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编辑室,室主任告诉说,当时由苏联主持的马恩全集编辑有一个规定,马恩全集的规模不能超过列宁全集。由此而想到,在中国曾经也有一段时间,大学西方哲学等课程只能由苏联专家讲授,而中国教授一概被褫夺了上讲台的权利。

那一代人的雄心,那一代精英的精神气概,与西方原本是平行的。虽然历经社会动荡,但不少人依然怀有极高的学术理想。先生曾几次说到,中国的德国哲学研究总要有这样一天,那时外国学者非读中国人的成果不可。这使我想到陈康先生的理想,有一天研究古希腊哲学的外国人要以不懂汉语为憾。先生晚年还有撰写一部黑格尔研究的设想,可惜英雄暮年,终于没有完成。

今天,伟大的口号响遏行云,但是,精神的勇气、自信和节操是否在多年多重的禁锢和打击之后,真正恢复了起来?

先生的往来鸿儒,当时很让吾辈感佩。当我们青少年时,交游是陌生的东西,不易而且有限。少年时读鲁迅,看到民国时代的人可以到处跑来跑去读书、教书、移居、办杂志和聚会,留洋就学,与各色各样的人物交游,觉得很好,因为这些于我们有如幻想。中国人那时被分成各种各样的类,许多类的人是不许接触的。至于远游,除了看到兄姊辈被迫到黑龙江等边疆省份下乡务农之外,旅行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记得“文革”中后期,每当腊月,总有一些邻省的农民成群过来乞讨,他们都身携证明,有时还由大队书记带队。

先生的交游可分学界和政界两派。政界朋友大多渊源于他在欧洲参加法共和德共的经历。学界友人遍布各个领域,多数名重一时,现在亦属大师了,如俞平伯和夏鼐等。那时我竟然没有什么意向去拜访这些前辈,错过了领略那个时代风采的机会。

人是交往的动物,而交游在中国士大夫生活中尤有重要的地位,所谓高山流水,悬剑空垅,兰亭雅集,都是这样的意思。“醉里挑灯看剑”的辛稼轩晚年觉得自己衰老之甚,乃是因为交流零落。古人说:“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纯粹的友谊虽然稀有,却正是人生的一件大事。

先生与夏鼐之间的交往,在夏先生的日记里多有记载。两位先生都是博学的人,兴味相对,很谈得起来。那个年月往访朋友,径直去敲门就是,不必电话预约,所以就常有往访不值的情形。更有意思的是,想念,交流信息——在封闭的年代,朋友是信息的重要来源——或纯粹谈天,都是往访的理由。所以,在日记中,夏先生多数只简记先生的到访和他自己的往访,很少说及具体的内容。他们就住在同一个院子,一栋楼,虽不在一个单元,平时下楼取报纸、信件和牛奶常能遇上。到家里聊天,是礼节,也是人世的亲切。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国历正月初三,晚间夏先生到先生家贺年,先生告诉徐懋庸去世的消息,并谈到他与鲁迅的纠葛。夏先生的日记没有评价,但对先生所述内容记得相对详细,特别提到徐懋庸给鲁迅写的挽联,与原联也只一字之差。徐懋庸是一九四九年之后造就的无数悲剧文人中的一位,这是我略知一二的。所不知的是,徐懋庸也是先生的朋友,在他被打成右派之后,先生依然与其往来唱和,这样的节操在那时是非常不易的。

我几次听先生谈及他与俞平伯的过往,在俞先生偶然有事和外出才记的日记里,也几次提到先生。他们的友谊更为久长和密切。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他们与其他朋友就一起自己掏钱办了《旬论》杂志,以发表对时事的看法。我自初中起就好读《红楼梦》,因《红楼梦》研究而成为反面人物的俞平伯,自然也晓得。但是,有一事到现在还让我疑惑。先生对《红楼梦》评价不高,对其中的诗词甚至有点不屑——我却很喜欢,因此不怎么敢在先生面前说,而俞先生则是红学大家,两人竟是长年的朋友。友谊在不同的人之间原来是可以有不同的色彩的。

先生没有留下回忆录或日记一类著作,而从他人的传记、回忆文字和日记中,读到许多关于先生的记载和评价,得知先生在他人笔下的形象是如此之佳,不免很觉光荣。譬如,《胡秋原传》和《胡兰畦回忆录》都有记述先生的亲切回忆,而复旦经济系教授朱伯康更是赞扬先生为贤哲。想想也是,先生鲜明的个性、卓越的才识和广阔的胸襟,尤其是醇厚的传统士大夫气度,在朋友和学生心中所留下的记忆和印象,是难以磨灭的。

梁志学先生记忆力非凡,给我讲过先生的不少事情,其中许多可得其他文字资料的印证。梁先生每次都会提到,先生诲人不倦,所以年轻人常常去先生处请教。在《人往低处走》和《花间一壶酒》中,李零说及他向先生学德语,听先生谈周扬、毛泽东对异化理论的不同态度,也是饶有兴味的事情。

先生诗才甚高,但他与现代派诗人交往的故事,虽略出于意表,却也在情理之中。卞之琳写文章说到他和何其芳与先生的交往,文笔很生动。卞之琳也住在社科院干面胡同宿舍楼里。他在《维多利亚女王传》再版前言中提到,曾向先生请教几个德文书名的译法。何其芳的事以前偶尔听先生说过一句。卞之琳说,何其芳晚年常到旧书店搜购德文书,全力翻译海涅等德国诗人的诗,遇到德语的难题,便去就教于先生。海涅、何其芳和卞之琳,都是我少年时代就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之间原来有这样密切的联系,而又与先生相关,我的欣喜就油然而起。

令人扼腕的是,先生的去世也是与朋友、与他一生挚爱的诗直接相关。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旬他的好友杨熙龄去世,先生很是悲痛,要写诗来志哀。十九日苦吟一夜不眠,第二天早晨因支气管出血而陷入昏迷,一天后去世。这首诗也就成了绝笔,雄浑而悲伤。

天啬臻中寿,嗟君不世才。冥心探奇矣,抵掌何雄哉。

析辩惊沧海,著书轶讲台。我伤知己逝,萧瑟北风来。

然而,我想,此诗所吟咏的又何尝不可以是先生本人呢?

先生的才学和交游,有家世的渊源;先生的家族,四川潼南杨家,是个大家族。

先生很少谈及自己的家世,一如常情,这些都是师母告诉我的。亲情和家世的点滴,在他写于乙酉年的《小传》中亦有记载。四岁始诵《诗经》,好读《三国演义》,亦喜爱其中的诗词。六岁读杜甫,祖母陶香九亲自教以平仄音韵。陶香九是民国初年著名女诗人,所出诗集《绣余草》曾由胡适、陈三立等人作序题词。

少年时,先生就读北京汇文中学,毕业后入上海震旦大学预科班,英文和法文的基础就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一九二九年负笈远游欧洲,求学于巴黎大学、柏林大学和维也纳大学等欧洲名校。

杨家政商学各界人才辈出,在国共两党都有响当当的人物。至亲、师生和好友因意识形态的分歧而陷入你死我活对抗的两大阵营,这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历史命运。师母偶然会说到先生在民国政府当官的父亲,以及后来的去台湾。现在得知,先生的父亲曾任国民政府司法院的秘书长,一九四九年去台湾之后曾任“立法委员”和大学教授。师母有一次提及,当年杨闇公受到追捕时,也曾在先生父亲家里藏身。

先生在其《自述》中提及,三十年代友人孟宪承曾向胡适推荐先生翻译黑格尔《逻辑学》,被胡适婉拒,先生为此很不高兴。我听先生谈及胡适,态度是颇不以为然的。但不少文献表明,胡适与先生一家可算是世交,胡适日记中也记载与先生父辈的交往,与其叔父也颇相与。重拾民国时期这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对现代中国社会的演变或有见微知著的意义。

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境良好的家庭,十七岁游学欧洲之际,先生却投身国际共运活动。我听师母说起此事,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宽松时期,我调侃先生说,这不是拿着地主资本家的钱去革地主资本家的命?先生慧黠一笑而不语。

先生先是在巴黎索邦大学学习,参加法共中国组,然后去柏林大学学习,转入德共中国组。在他的《自述》里,先生没有提及自己在欧洲政治活动的经历。但在《胡秋原传》,胡兰畦和朱伯康等人的文字里,都有不少具体生动的记述。不过,全部历史我依然是不甚清楚的。当年先生不愿多说的原因,我想,主要就是他在一九三四年五月退出了德共,因为他不满斯大林的路线和德共的作为。德共当时助纣为虐,在许多州与纳粹合作,打击社会民主党,为纳粹的最终上台助了一臂之力,然而,最终也逃脱不了被纳粹消灭的结局。——这些历史我是在近几年才了解到的,一时真是很震惊,因为这与官方原来的版本,有天壤之别。

先生虽然退出德共,但依然倾向于马克思主义,在当时德国留学生圈子里很有名望。《胡秋原传》多次称赞先生博学、多才和正派,是位奇才(张漱菡:《胡秋原传》,台湾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672、674页)。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德国历史和现状与世界形势,不仅有知识,而且有卓见。一九三四年胡秋原请教他如何看纳粹的性质,先生一语中的:依照纳粹的党纲,前半部分是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后半部分是社会主义。胡秋原又问,纳粹前途如何?先生说“走向战争”——一语成谶。

先生的政治见识远不止于此。一九三七年苏联杀害本国的八位高级将领,极其惨烈。先生撰写《苏联的党狱》一文来追根究源。苏联当时在国际上地位日隆,从国际孤儿成为国际联盟的成员。年轻的先生却判断在这个国度中,人类精神的许多宝藏已经沦亡了。“残暴与卑怯,是一种精神状态底两面。上升的和自信稳固的势力,总是比较宽容;而武力和压迫底滥用,总是衰颓末世的特征。”这个被当时及后来许多中国人称为人类新希望的国度,却早已展现了末世的征象。有一点先生说得一针见血:“这种时时迫害和‘清算’的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用自己的头脑思索,没有一个人敢独创地做一点事。”(《理想的追求》)

不过,先生当时对中国情况持乐观的态度。他说:“中国没有宗教,因此中国没有对异教徒迫害的传统,也没有以某种信仰鼓动群众夺取政权的党争。”他期望中国“保持这种博大宽容大国民的美德,更要以创造的精神来发扬这种美德”。他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后来竟全盘照搬了苏联的制度,最终导致一系列如果不比苏联惨烈,也与苏联一样惨烈的事件,直至“文革”的浩劫。

先生谈起苏俄,总是很鄙夷的。苏俄对中国的戕害在现代所有国家中,只有日本可与之比肩。苏俄从沙皇到列宁、斯大林,对中国就是一句话,包藏祸心。他们侵占中国领土,扰乱中国内政,令中国在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时刻,陷入社会的极度动荡,历经无穷的灾难。

一九三六年先生从德国归来,有从政乃至从军的志向。一九八一年春节期间,他写《谈往录——记冯玉祥》一文记述他与冯玉祥交往的经过。先生为冯及其将领讲希特勒上台之后的形势,并受命联络其旧部。先生劝说冯抗日,并愿追随,但冯对先生的形势分析和建言,未予采纳。于是先生放弃了从军的念头。因为冯玉祥反对蒋介石,以后就被树为正面形象。但先生认为,冯拥兵百万以自重,无明确政治纲领,不过一军阀而已。在此之后,据朱伯康记载,先生曾在民国政府的战地党政委员会任设计委员。

虽然此后先生的生涯主要在学术领域,但由于思想的倾向,也曾在一九四九年参加过外围的政治斗争。一九五三年先生从复旦大学调任贸易促进会专员,实际上是为国家领导人起草外事文件,并兼翻译,也是他政治活动的一部分。

对于自己的从政经历,先生绝少提及。因为退出德共、与冯玉祥的过往和战地党政委员会的经历,在改革开放之前,用当时术语来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皆为政治迫害的理由。但是,即便在当时,这些历史也像学术一样很有吸引力。吾辈生长于封闭的时代,所受的教育和信息都是单向而扭曲的,任何更多的信息对我们来说,皆是正确的知识和道德判断力的养料。虽然社会逐渐开放,但在八十年代,许多历史依然还在层层的重禁之中。即便今天,我们关于现代中国历史的知识仍然是大有局限的。

先生的从政,盖出于那一时代的中国情怀。它虽然屡遭挫折,却始终流淌在那一代人的血液中。

自进入北大之后,我就慢慢地生成一个疑问,那些迷人的风范为什么似乎只出现在先生一代及以前的学人身上,而后来有如凤毛麟角,几近湮灭。他们有天赋,有才学——这些在今天不难见到;有胆量,这也还可以见及。他们狷介,有原则,有节操,这是自我的尊重,这在今天则已十分难得。倘若还有理智的勇气,个性的坚持,那么就有如稀世的文物了。迷人的气质就是由它们混成的。那一代人历经战争、革命、动荡、离乱和浩劫,尊严的摧残和人道的毁灭,有过莫大的希望,罹受了巨大的磨难。这些风范是如何在那些人身上保留下来的?或者这种精神为何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今天它却仿佛又软弱到无以自立。

我常常也思考,那一代充满中国情怀和理想的人,在面临社会巨大变迁时,观念中有什么盲点?在先生二十多岁时所写的《非常与中庸》中,他希望,中国人应当能够“补救西欧自然科学所发生褊狭的胸襟偏至的恶果的药剂”,而其态度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由此,“中国正可以讲求科学而不必受其弊吧!”自十九世纪末期以来,这是中国志士仁人的主流思维定式,即只接受西方文化之长处,而不受其弊。这促使他们去寻求一种完美的制度,一种万全之策。不幸的是,最后只有一种高蹈而未经检验的理想,符合这样单纯的要求。殊不知,相比于切实却有瑕疵的合理制度,它们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人们容易陷入其中,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胡兰畦回忆录》记载了她受到自己同志迫害的经历,从受批判到进监狱,从失去生活来源到险些失去性命,她可以痛斥那些迫害她的行为和人,却难以直面导致这一切的观念和运动,因为这也是她个人生命无法剥离的血肉部分。

诗人、学者和政治思想家三位一体的先生,除了喜欢酒,日常生活是不在他的视野中的,对人情世故也是不在行的。先生一生虽然有在吾辈看来颇为复杂而丰富的经历,却依然秉持若干简单而基本的原则。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而精神却在自由和独立一端。先生的形象,令人最难忘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眼底是可以看到清澈的光辉的。

先生书房兼客厅的西面墙上有一副署名古吴陈正飞书赠的对联。陈正飞是颇有成就的历史学家和书家,一九四九年之后屡遭迫害。联语摘自谭嗣同《夜成》的名句,而它恰似先生一生的理想、行止、风范和个性的写照,仿佛是专门来论定先生的。它其实亦映照了吾辈的心声。

斗酒纵横天下事

名山风雨百年心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八日草于北京圆明园东听风阁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日改定于北京圆明园东听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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