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岭南经历对柳梦梅形象创作的影响

时间:2022-10-29 19:15:03 来源:网友投稿

摘 要:柳梦梅形象的创造与过往的才子佳人戏剧及还魂故事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表现在柳梦梅是一个“至情”主人公,将情放在了第一位;其次是柳梦梅富有热切的生活态度及冒险精神。这一切与岭南文化的注入息息相关,汤显祖在游历岭南时对岭南地区及岭南人的认识有所更新,并将这些新认识注入柳梦梅的形象中。可以说,柳梦梅形象的塑造含有汤显祖对过去中原文化语境下岭南偏见的反思。

关键词:《牡丹亭》 柳梦梅 岭南 至情

被贬徐闻之旅是汤显祖人生历程上一个重要转折点,他在前往贬谪的路上接触了不同于中原地区的生活方式、民风民俗及宗教信仰,并留下了数量庞大的文学作品,据《汤显祖全集》统计,汤显祖自万历十九年(1591)被贬谪到万历二十一年(1593)初春离开徐闻抵达曲江这段时间内,创作了诗一百五十一首,赋有《哀伟朋赋》《罗浮山赋》等,文有《贵生书院说》《利玛窦碑记》等。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汤显祖的思想经过了极大的转变。据青木正儿先生所言,《牡丹亭》成书于万历二十一年以前,即汤显祖被贬徐闻期间①,可以说,《牡丹亭》是汤显祖岭南之旅所见所感所思的总结之作。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一文中交代了《牡丹亭》创作的灵感来源:“传杜太守事者,彷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宝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②由此可见《牡丹亭》创作原型与岭南地区的渊源之深。而杜丽娘一事,此前早有《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小说流传于世,汤显祖在题记中所言李仲文、馮孝将、谈生之事,皆为古代有名的“还魂”故事,只是篇幅皆短小精练,人物形象并不突出,只是简单勾勒了还魂的情节;到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才开始对人物性格、故事背景等元素进行补充;待到汤显祖的《牡丹亭》问世,更是对《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进行全面扩容,以及对话本中的一些元素进行改变,使得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更为完整,主题更为深远。本文将以剧中男主人公柳梦梅的形象为例,探讨汤显祖的岭南经历对《牡丹亭》创作的影响。

在《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中,柳梦梅原本是新任南雄府尹柳思恩之子,四川成都人。柳思恩一家搬至南雄府后,柳梦梅是在整理后房时拾得前任府尹杜宝之女杜丽娘的小像,至此开始了杜丽娘入梦还魂的情节。但是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将柳梦梅的身世改为“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③。柳梦梅自称“寒儒”,并叹其“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可见他或已家道中落,生活一度拮据,是个落魄书生,所以才会在上京赶考的途中因饥寒交迫,病倒在城南破瓦窑中,并被陈最良救去,借宿于梅花观,至此展开拾画还魂的情节。总的来说,汤显祖对柳梦梅这一人物形象的改动主要有两处,一是将柳梦梅的社会地位从原本与杜丽娘门当户对的柳衙内改为落魄书生,为二人相逢与结合制造更多的波折,以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二是将柳梦梅的出生之地从四川改为岭南,以便在塑造形象时植入岭南地域色彩。从第一点的改动来看,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似乎落入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张生形象的窠臼,以男女主人公悬殊的地位来歌颂突破财富阶层的伟大爱情。但从《牡丹亭》的整体情节来看,汤显祖纵然给予柳梦梅“落魄书生”的人物设定,但柳梦梅所呈现的精神面貌,却与传统杂剧的男主人公形象截然不同。

黄天骥先生曾指出柳梦梅这一男主人公形象在中国戏剧史上有其特殊的意义:“从张生、汉文帝、蔡伯喈、侯方域、许仙,许多名剧里面的男主角,多半都有或畏葸或迂俗的一面。唯独是柳梦梅,其胆识气度,其坚定意志,其处变不惊的能力,在戏曲作品男主人公的群像中,确是少见的。”④ 对比起先前“还魂”故事的男主人公,柳梦梅最大的改变就是他与女主人公杜丽娘一样热切地追求爱情。无论是李仲文女、冯孝将女,还是汤显祖融入《牡丹亭》的李颜唤真真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即女主人公主动托梦,男主人公助其还魂,男主人公在整个过程中实际上是处于一个被动接受的地位。而在《牡丹亭》中,尽管是以杜丽娘思春梦梅的故事为开端,但是汤显祖在“还魂”情节之前还添了一梦,这便是柳梦梅的梦。柳梦梅在交代自己取字“梦梅”的由来时曾说:“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第五十五回亦云:“臣南海泛丝萝,梦向娇姿折梅萼。果登程取试,养病南柯。”因梦娇姿折梅,才有登程取试之举,此句对应了“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的说法,可见不仅杜丽娘梦见了柳梦梅,柳梦梅也梦见了杜丽娘,且柳生并非做梦之后不了了之,而是接受梦境的昭示启程赶考,这展现了杜柳二人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双向互动的关系,由此凸显了柳生对追求爱情的果断与热切。比之传统杂剧话本中的男主人公形象,柳梦梅更多了对爱情的坚定与执着。在许多才子佳人的戏剧小说中,从很多细枝末节可以看出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感情其实非常脆弱。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的结尾,王文举高中还乡,发现本应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倩女自他离开后一直获病卧床,而自己身边的这位倩女极有可能不是人类,便罔顾数年情分拔剑相向道:“小鬼头,你是何处妖精?从实说来!若不实说,一剑挥之两段。”再如方成培本《雷峰塔传奇》中,许宣得知白素贞是蛇妖后,对其态度大为改变,甚至欲将其置于死地。如第二十八出《重谒》,许宣趁白素贞坐月子的期间,跑到法海处说道:“不想此妖到家,即时分娩。今已半月有余,我想再不驱除,终为后患,为此特地前来。”由此可见这两部戏剧的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感情建立在人伦纲常等各种各样的基础之上,一旦发现女主人公有违伦常,男主人公的爱情便会毫不犹豫地破灭。然而在《牡丹亭》中,在杜丽娘向柳梦梅坦白自己非人而是鬼之后,柳梦梅回道:“你既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相比前文两位男主人公的态度大为不同,可见柳梦梅是以情为先的: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是其所深爱的,便没有害怕之理。从这一点上看,柳梦梅形象不仅是汤显祖对传统男主人公形象的突破,还是对《牡丹亭》“至情”主题的展现。《题记》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柳梦梅此句,便是对“至情”主题的有力阐释。

此外,汤显祖还试图用柳梦梅形象突破一直以来对岭南人的偏见。在中原文化的历史语境中对岭南地区的偏见早已有之,如《三国志》的《吴书·薛综传》中就对岭南人民有着这样的评价:“民如禽兽,长幼无别,椎结徒跣,贯头左衽,长吏之设,虽有若无。”还有历史上对岭南多瘴气、使人致病的记载,如周敦颐《按部至春州》写道:“部历广东经数群,若言岚瘴更无春。”张文先生在其论著中认为这种说法“是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原文化对于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区的地域偏见与族群歧视的‘形象模塑’,它更多的是文化概念,而非疾病概念”⑤。《牡丹亭》中亦有多處提及对岭南人的偏见,甚至一度成为戏剧矛盾的中心。第三十七出《骇变》中,陈最良见杜丽娘的坟已空,便立马说道:“知道了,柳梦梅岭南人,惯了劫坟。”一句话将“劫坟”之举与柳梦梅的出身联系在一起。第五十五出《圆驾》,杜太守脱口便骂柳梦梅:“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不仅对柳梦梅进行身份攻击,还借岭南人吃槟榔使牙齿变色的生活习惯讽其巧言令色、强词夺理。由此可看出《牡丹亭》戏剧冲突的中心已不同于以往的才子佳人题材的戏剧,在《倩女离魂记》《西厢记》等戏剧中,矛盾的归结点都在于男主人公是否拥有相当的财富和地位,是否与女主人公门当户对。《倩女离魂记》的王文举只有在状元及第后才敢回乡拜谒岳母,而《西厢记》中,崔母更是与张生约定只有高中状元才能迎娶莺莺。可以说,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阻碍男女主人公团圆的始终是名与利的问题。但是在《牡丹亭》中,即便柳梦梅已是状元也无法解决问题,因为在杜宝看来,柳梦梅生于蛮荒之地,不守礼法,即使是高中状元也看不上他。《圆驾》一折中,杜宝已经勉强接受了杜丽娘还魂再生的事实,却仍不能接受柳梦梅为自己的女婿,他对杜丽娘说:“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可见阻碍杜柳二人团圆的并非功名利禄,而是不同地域文化间的因话语权不平衡所造成的偏见。柳梦梅的形象便在这重重偏见之中建立起来,由于其出身南蛮,不拘礼法,柳梦梅对追求爱情确实有着无限的热情,但这并不代表柳梦梅不知礼。在杜丽娘还魂后告知柳梦梅自己仍是女儿之身,二人若要结成连理还必须按阳间的礼法来,并言:“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柳生便再无勉强,且与丽娘相敬如宾,由此可见柳梦梅并非不守礼,而是不守迂腐之礼,他的礼建立在对杜丽娘的尊重之上:只要丽娘不情愿,他便不再强求。而后淮扬起祸,柳生受丽娘所托,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战火之地寻丽娘父母,亦无二话。由此可得,柳梦梅所守的礼还带有一点侠义之气:因为丽娘此时已是柳梦梅之妻,那么就当义无反顾地履行妻子的嘱托,这也是夫妻之礼。除此之外,在柳梦梅看来,礼法当不当守还要以对生命的珍重为前提。第三十三出中,即便石道姑已经警告他:“大明律,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哩!”但他仍不惜惹上杀身之祸为丽娘开棺还魂,这不仅因为丽娘是其心爱之人,更因“这七级浮屠,岂同儿戏”。正因其对生命的珍视,所以在《圆驾》一折,杜宝重脸面道理多于自己女儿的性命,为了在皇上面前挽回尊严,不惜说道:“道理阴阳岂重活?愿吾皇向金阶一打,立见妖魔。”如此迂腐固执,使得柳梦梅不禁为其一哭:“好狠心的父亲!他做五雷般严父的规模,则待要一下里把声名煞抹。”

由上可见,汤显祖赋予柳梦梅这一形象的特质即是对热爱生命和富有冒险精神,在剧中加入对岭南人有偏见的话语,不仅为了通过戏剧冲突塑造柳梦梅这一形象,还可看出被贬徐闻之旅使汤显祖亲历岭南的风土人情,对岭南地区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从误判到理解的过程。也可以说,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形象,是其自身对岭南印象的反思

汤显祖不止一次在其诗文中描绘岭南地区的人民及其生活。例如《黎女歌》描绘了黎族女子的生活状态及黎族的婚俗,对于岭南瘴气多致病的说法,汤显祖在《寄帅惟审膳部》一文中写道:“弟去岭海,如在金陵。清虚可以杀人,瘴疠可以活人。”对于《牡丹亭》中杜宝讥讽岭南人爱吃槟榔一事,汤显祖有诗云:“但得槟榔一千口,与君相对卧红笙。”可见在岭南的游历中,成长于中原文化氛围中的汤显祖在亲历各种风物人情之后,对岭南地区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多少缓解其贬谪之旅中的苦闷心情。不仅如此,岭南百姓不同于中原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也给汤显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影响了柳梦梅形象的创作。不同于中原人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岭南人以航海和经商为生,汤显祖描写香胡商时写道:“不住田园不树桑,珂衣锦下云墙。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可见汤显祖并没有因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对岭南地区的人们产生偏见,在他的笔下,这种生活也是有诗意的。《南海江》一诗写汤显祖病卧行船中,见渔民们“阁道晴穿屐,溪潮出夜船。时时番鬼笑,色色海人眠”。《看番禺人入真腊》描写码头上番禺人即将出航贩卖槟榔的场景:“槟榔船上问郎行,笑指贞蒲十日程。不用他乡起离思,总无莺燕杜鹃声。”本是航行远去与家人别离的场景,却全无泣涕留恋的表现,反而对未来的航行充满希望和热情。岭南人这种热切的生活态度和不畏艰难的冒险精神感染了汤显祖,使他的病体有所恢复,所以他才写道:“船上兼灵药,吾生倘自全。”而柳梦梅的性格正是因为富有冒险精神和强烈的生命意识,才使得他脱出传统男主人公的形象,成为戏剧史上的一个特例,而这与汤显祖在塑造这一形象时所融合的岭南人印象是分不开的。

① 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修订增补本(上),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36页。

② (明)汤显祖:《汤显祖全集》,徐朔方笺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3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 (明)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版,第4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④ 黄天骥:《〈牡丹亭〉创作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第99页。

⑤ 张文:《地域偏见和族群歧视:中国古代瘴气与瘴病的文化学解读》,《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第68页。

参考文献:

[1] 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上)[M].北京:中华书局,1954.

[2] (明)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

[3] (明)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4] 黄天骥.《牡丹亭》创作的几个问题[J].文学遗产,2007(1).

[5] 张文.地域偏见和族群歧视:中国古代瘴气与瘴病的文化学解读[J].民族研究,2005(3).

作 者:陈麒如,汕头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明清方向。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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