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之旅

时间:2022-10-29 09:00:05 来源:网友投稿

乡村公路的尽头。

我、阿三、曾莎,还有阿三老婆,从公交班车下来,站在盈寸的浮土上,双手抚摸因长途奔波而酸疼不已的腰臀。举目四顾,蓝天白云下,天地山川空旷的轮廓依旧,记忆中的乡村景色却变得虚渺而恍惚。乡政府门口,人群三五成堆,交头接耳,飘忽的眼神中闪过丝丝惊惧,透出诡异的气息。我心里涌起惶恐,好像来到异国他乡,一时间茫然得像手足无措的孩子。

事前与乡里通过电话,负责接待的乡长助理背着双手迎上来。

“你们要去新生村?”年轻的乡长助理口气充满好奇,“那个村子去年就在新农村规划中归并废弃了,去了也见不到人。”

“好端端的村子废弃了?”我惊讶地说,“那更得去看看。”

见不到人也要去,那里是这趟旅行的终极目的地。我们就是冲着新生村来的,只有到了那里,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有可能串连成形。

阿三还在看聚在一起的人,问助理:“乡里是不是出了大事?”

“刚埋了一个死人,被黑瞎子糟践的。”乡长助理说,“一个来这里打工收庄稼的人,进山里捡木耳,撞上了黑瞎子,还没等他拔腿逃跑,就被那货一巴掌按到地上。他手推脚蹬,拼命反抗。黑瞎子玩儿似的,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又舔又挠。直到他昏迷不再动弹,黑瞎子才尽兴离开。那人的头皮和脸皮被舔掉大半,还剩一口气,醒来后躺在地上不停地呼救。一同在林子里捡木耳的人听到喊声赶来,将他抬到乡卫生院。结果还是没有救下来……”

“我们那时候,只听说有这种事,还真没见过黑瞎子,怎么就让他遇上了。”曾莎的脸渐呈灰白,迷惑地说。

带崽子的黑瞎子出于护崽本能,会对人进行攻击。还有受过枪伤的黑瞎子,会记仇,见人就攻击。当年老白毛就这么说过。他还说,唯一的活路就是装死,黑瞎子不愿意跟死人玩,会自动离开。我没有转述这些话,怕曾莎听了会害怕。

“走吧,十几里地,当年荒草连天杂树成林,连路的影子都没有,也是这么来来回回地走。”阿三说。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阿三老婆首先打退堂鼓。她和阿三半路夫妻,年纪相差近二十岁,老是听阿三说西米干河风景如何精彩,就兴致盎然地跟着来了。坐飞机、乘火车、搭公交,随着交通工具的转换,她的怨言也在步步升级。

“你们先走吧,我安置好她,就跟上来。”阿三无奈地冲我们眨眨眼。

乡长助理举起手,拦住从身边驶过的一辆胶轮拖拉机。

“去新生村吗?”他问驾驶员。

“是啊,那里还有些木柈子,丢弃可惜了。”

“正好,他们去新生村,顺路给捎上吧。”

驾驶员依稀有点脸熟。

我犹豫地问:“你是,老白毛的儿子?”

那人一愣,“你们……”随即,他指着曾莎,“你是那个外衣老是束在裤腰里的谁……”

“老白毛呢?”我顺口问道。

“老爷子还在村里呢,一个人住在那里,咋说也不肯下来。”

时隔三十多年,老白毛居然还活着。这次结伴来密林深处故地重游,并没有想到会遇上他。印象里,他大概已年过八旬,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当队长时他就白发稀疏腰背弯曲,落了个老白毛的别称,我和曾莎爬进车斗,抛下了阿三和他的老婆。拖拉机一路颠簸,摇摇晃晃,横穿河谷,沿着山脊,翻过隘口,直奔被撂荒的新生村。一路上,小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们的问话,口气冷漠。这也是自然的事。创建新点的时候,他还在县里上中学,放假的日子偶尔来看看老白毛。一直到我们离去后,他们家才从乡里搬来。那些年,老白毛就一个人和我们知青混在一起。

远远的,看到了原先队部办公室。茅草盖顶的土坯房,半截埋在土里。

拖拉机在屋子门口停下。

“你们进去吧,他在里面。”小白毛说,“我去拉木柈子,下一趟回来,再拉你们回乡里。”

走进洞开的屋门,光线骤然从亮到黑,眼睛几乎瞎了。适应屋内的黑暗后,正面对老白毛昏蒙的眼光。他端坐炕上,两腿交叉盘在屁股下,背依着铺盖,就像几十年前召集大家开会时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出工钟早就响过,你们才起床。”与早年的大嗓门相比,他的声音明显低沉嘶哑,像风吹过破裂的窗户纸。

我和曾莎面面相觑。

“好了,干活去。曾莎,你和李以娜去场院,翻晒草籽。林寂跟我走,去木耳营子。”

曾莎拔腿向门外退去。我跟在她后面出来。

“痴呆了。”她惊魂未定地说。

“可他明明叫出了我们的名字。”我深感疑惑。

“痴呆的人,时光是颠倒的。”

“痴呆不会害人吧?”

“不会。要不,你进去和他说说话,我各处转转。”她晃晃手中的长筒相机。

我回到屋内,面对着老白毛坐下,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去。

室内光线昏暗,洞穴一般。老白毛呼吸粗重,目光矍铄。那双筋骨暴露干瘦如柴的手,压在我的手背上,下面便是浮着细土的炕面。手掌微微滑动,传递着他的心跳和脑海的波动。

“来了,好。”他说,意识似乎清醒了。

须臾之间,他在过去和现在间来来去去,不需要任何过渡和触发。我长长地松一口气,心里透出一丝惊喜。老白毛的出现是这趟旅行的一个意外,仿佛是老天对西米干河溯源計划的额外赠予。如何应对这份意外,我还没有准备。

半晌,老白毛又说一句:“再不来,就见不着这个村子了。”

我还在考虑如何接上他的话茬。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又说:“活不了几天了,瞎折腾嘛。”

他闭上眼睛,白毛稀疏的脑袋向前戳着,像呆立在山顶老树上的秃鹰。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睡着了。眼睛微眯,身体前倾,口中流出细细长长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就是有随时随地能睡上一觉的本事。当年听公社来人传达文件,读文件的人声嘶力竭,他坐在边上进入了梦乡。声音一停,他眼睛睁开。来人问:“文件精神领会了没有?”他答:“割资本主义尾巴呗。”众人大笑:“计划生育,割你的鸡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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